【舊時光】

舊時光就像舊情人，完全忘了吧，杖藜之年就沒了回憶和賣弄的談資，就沒了逝去的曾經，更沒了青春的痘標誌，沒了騷情的愛標籤，總之就像把有限的人生給抹平了一樣，著實沒了意思；老惦記著吧，不能總活在沒有了牽線風箏的飛舞中，活在祥林嫂的春天和狼聲中，活在看似真切的泡影中，活在哄娃娃的故事裡，活在抓不住的香味裡。再退一步，縱使來日無多，一點點未來的期盼和一絲遠方的春光總得多少有些牽掛和祈禳吧。

事實上你想忘掉的未必能忘掉，而你期望恆久的又未必能保持。舊時光就像用手抓豆腐，緊了，碎了；松了，掉了。不管是緊了，碎了，松了，掉了，都是老了。而你想忘掉的，你想恆久的，是否能忘掉、能保持，其實都是劉伯溫所說的精扯淡一樣，無關緊要亦無關痛癢，能夠順其自然就好。老了，就該淡了。

小時候愛聽村裡老頭們圍在墻角曬太陽諞閒。吹牛的，感慨的，揭短的，紅臉的，所諞都是舊時光裡人和事的扯淡閒。最後臨近飯點，總是有人總結說：吹個球，眼睛一閉，都去球！吃飯！

悲歡自有定，奇聞也炎涼。一個人一則故事，一個村一本故事匯，一輩輩都在黃土地上摸爬滾打外加廝混、哭笑、打鬧，縱使高視到國度層面，就那點土地、海洋、石油資源，小孩子玩家家一樣，今天惱了，明天好了，惱了就制裁，就打仗，好了就全面戰略合作，就夥伴。但我等草芥，頂多算是黃土地上一顆俗不可耐的小草，甚至微草，連同先祖在內，永遠都是黃土地的漢子，黃土地的婆姨，眼淚和汗水只為黃土地流，愛恨情仇都滲在黃土地裡，死去活來也離不開黃土地。四季輪迴，時空無垠，無論走到何方，廣袤的荒野上，除了野狗狂吠，總有一句喊吼出來的家劇亂彈、華陰老腔代表黃土地戳中你心底的軟，情感的痛。

一切都是舊時光的沉澱，舊時光就是一朵溫暖的雪花在天地間行走。消融之日，就是眼角的最後一滴淚。

對於七零後而言，舊時光是背上軍挎飛躍單車穿行在街頭巷尾的青春拽，是打架鬥毆磚拍腦門的江湖氣，是對純潔無暇、青山綠水、大紅標語的憑吊，是翻墻出校到錄像廳看香港片的驚異新奇，是自帶乾糧凌晨苦讀的自虐式學習。究其實，那時的舊時光是精神響度姑且可以高尚的燦爛，同時又是所有的一切所必須付出的成本核算，而往往當時，又一無所有。雖然人生就是對一無所有的過程性註解，何妨自始就赤條條一無所有。

舊時光也是舊墳塋，如同貼滿墻的獎狀和光榮榜一樣給你一種看似宏大激動實則無用的怪怪警示；舊時光是老漢永遠刮不淨的鬍鬚，是婆娘永遠訴不盡的委屈；舊時光是人生的包漿，價值幾何卻得大打折扣，雖說人生無價，實則是一文不值。所以舊時光也是寸寸光陰的日日疊加推著人走完餘留人生的力量。

舊時光是老上海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旗袍風韻；是發黃老照片說不盡道不明的味道；舊時光是書房角落那捆舊信，是曾經燭光下一字一句心的鋪陳；舊時光是老唱機裡的老唱腔，唱的是人生苦短，伴奏的是歲月靜好。舊時光是念念不忘的愧疚，是黯然退場的轉身。舊時光是老酒老茶老宣紙，燥烈之氣褪無，醇厚敦和增多，就適合老夕陽的餘溫。

：“恭備薄酒一杯，盡在無言之中。”說什麼呢？人生短長，不說最好。

這幾年昌興各種聚會，有厘頭無厘頭人云亦云。於是就大江南北的跑，於是就喝大酒憶舊時光，於是就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於是官位的高低，掙錢的多少，派頭的大小，距離的遠近，情感的深淺，等等，所帶來的刺激有意無意都從心頭湧上來，連同舊時光所有的歡樂悲愁一股腦湊在一起像東北亂燉一樣一陣子急火慢火輪換著咕嘟，都在說變化，都說過往好，都說感情深，其實內心五味雜陳，終究不過是對現實無奈的別樣紀念和宣洩而已，是一場熱鬧的祭奠，是人性的展覽會，是終曲的前奏。

舊時光讓你的所得都從你痛苦不堪的所失中獲取和重生。舊時光壓縮了過往所有人間世的污穢、齷齪、不齒和骯髒，化作另外某種滋養和宗教讚美，以升華和慰籍魂靈。至少孤獨是乾淨的，至少星光是乾淨的，至少痛苦和淒美是乾淨的，至少樂聲和旋律是乾淨的，至少憧憬和遠方是乾淨的，至少舊時光的承諾和牽手是相對溫暖和幹淨的。

舊時光是用骨頭做成的，只有骨頭才能撐起血肉。近來聽了無數遍王白毛的華陰老腔《好了歌》，最後的大笑和簡單的改編，說盡和笑盡了一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正是：草沒了，人沒了，誰見了。

舊時光像一張老郵票，不知會把我們寄往何方；而舊時光更像一席大棉被，慢慢的，慢慢的，慢慢慢慢的，就蓋上了你的頭，蓋上了你的一生。而彼時新的野草，正攢足了心智和力量，滿志躊躇，試圖橫刀立馬、征服宇寰。而天下囂然英雄似乎已盡入其彀中。

   乾淨的夜晚，我想象自己從藤椅上懶洋洋的半起身，細酌了一口茶，又躺下。心想，懷舊約略就是把舊時光微微加熱了當茶喝吧，而懷新史學家的筆又該飽蘸了朱紅以丹書。這時，有一顆流星從天際劃過，發出耀眼的瞬間即逝的舊時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