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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39】思维方式决定了你能走多远———我的“思辨读写”

2023-05-10 14:56:27


人生,不能输在思维方式上

                       

原载《外滩教育》

访谈:吴慧雯/余党绪

录音整理/李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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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浅阅读,造就虚妄的高傲和真实的浅薄
之二——思辨性阅读,关注理性精神和思辨能力
之三——极限式阅读,我的“万字时文”阅读
之四——经典细读,让经典滋润人生
之五——余老师给中学生推荐的书目




浅阅读,造就虚妄的高傲和真实的浅薄


吴慧雯(《外滩教育》记者):新一轮高考方案推出后,很多人惊呼语文处于“绝对霸主”的位置。这是最近微信圈里流传的一段话:“得语文者得高考。语文需要长期积累,小学不抓,中考后悔;初中不抓,高考后悔。未来语文的地位就像原来的奥数一样,而比奥数更能一锤定音。得语文者得高考,得阅读者得语文。”


应该说,语文学科的价值得到了进一步的承认和尊重。但语文学科太复杂了,明知道它重要,但要学好语文,或者改进语文学习,学生常常无处下手,家长也茫然无措。


余老师,十年前,您就被评为“特级教师”。我看到一个做教师教育研究的学者,称您是新一代“学者型特级教师”,今天有机会和您探讨语文学习,非常高兴。我看了很多资料,发现诟病语文教学的很多,有人甚至说“语文教育无可救药”了。还有像“语文教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危言耸听,但细想也并不是毫无道理。您能说一下您对目前语文教育的评价吗?


余党绪(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这些说法或有夸大,但都反映了语文教育存在的问题或危机。“语文教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这个说法,似乎是作家叶开先生的言论,确实有点惊悚,不过听听也有好处。我一直坚信,批评逼人反思,质疑催人进步。来自作家的批评,更应该虚心的倾听。一般来说,文学作品代表了一个民族使用母语的最高水平;作家的语言实践和文学创作,往往是学习民族语言的典范。他们的批评,哪怕有些刺耳,我们以母语教育为使命的人也应该倾听。


吴慧雯:余老师,在语文教育中,阅读毫无疑问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今天我们重点谈谈阅读问题吧。阅读是语文教学的基础,没有阅读,就没有语文。那么,您如何评价阅读教学的现状?


余党绪:语文教育问题多多,尤以阅读为甚。阅读教学不仅影响学生阅读能力的培养,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写作能力的培养。根据美国学者研究,阅读之于写作能力,甚至超过了写作之于写作能力。有句俗话,叫做“在游泳中学习游泳”,有人借此逻辑,说“在写作中学习写作”。美国的研究告诉我们,光在写作中学习写作,是不够的。没有大量的、有效的阅读为基础,归根到底写不好作文。从我自己的教学实践看,我认为它是有道理的。





因此,人们对阅读教学提出更为苛刻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我对目前的阅读教学评价很低。不是一般的低,而是相当的低,很低。百年语文,内忧外患;陈陈相因,固步自封,还是老一套。前几天,我看到一个2岁的孩子玩手机,孩子用两个手指头在屏幕上滑来滑去,放大缩小,得心应手。我很感慨,时代真的变了。我2岁的时候,只会用小木棍驱赶蚂蚁。现在的孩子,与我们的差别太多了,太大了。


但是,我们对他们的关注,多停留在表面。现在的孩子阅读兴趣是怎样的?他们的阅读心理有什么变化?他们的阅读结构究竟怎样?我们缺乏研究。语文教学的专家成千上万,每年发表的论文成千上万,但对当代学生的阅读状况做出实证研究和理论分析的,我还没见过。我们很多所谓的“改革”,不客气的说,还是盲人骑瞎马。


阅读问题严重,首先是量少,这个有目共睹。我算过一笔账,高中语文教材每册6个单元,多数单元是4篇文章,其中2篇必读,2篇选读。选读文章的质量比较差,有的文章没品位,不值得去教;有的文章太浅显,不用教。目前学生对语文学习是比较消极的,兴趣不大,动力不足,投入也不够。其实,很多学生很难从语文学习中享受到快乐和成就感。他们的阅读主要是教材,而阅读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急功近利的考试。考试关注的,主要就是那几篇必读课文。


基于这些理由,我们可以大胆推断,多数学生一个学期(半年!)只须用心读8篇现代文,4篇文言文,就算是有个交代了。


吴慧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一学期读这么几篇文章,确实少了点。但是,“量”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吗?


余党绪:有时候,“量”就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古人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强调的就是“量”的问题。我们现在注重精讲精练,而相对忽视阅读量的扩张,这是不够的。哪怕篇篇精华,字字珠玑,句句精讲,分析到牙齿,如果没有一定的量,阅读的效果必然是有限的。


吴慧雯:但如果阅读的“质”本身有保障,“量”少的消极影响就会被消解很多吧?


余党绪:但现在的问题是,不仅“量”少,“质”也不过关,是双重的薄弱,这问题就严峻了。现行高中语文教材的选文,无论是长度、容量,还是主题的深度、文化视野的宽度,都不能满足学生的需求。课文大都在两三千字,读这样的文章,那就是“一眼洞穿”的事儿。以前有一篇课文,叫《挪树》。民谚说“人挪活,树挪死”,文章写自己“挪”了一次树,发现树并没有被“挪”死。就这样的文章,让高二的学生读,你觉得有意思吗?


吴慧雯:我没读过,但感觉写的是生活中的小感悟,似乎更适合初中的孩子读。


余党绪:天天读这样的课文,学生一定会产生厌倦感,不光厌倦语文,还厌倦语文老师。我的感觉,学生对数学和数学教师基本是仰视的;但对语文,有的学生甚至是俯视的,看不起。不是说学生瞧不起你这个人,而是觉得你没教他什么,对他没什么用,从你这儿学不到什么东西。高考吧,语文很难像数学那样拿高分,不拖后腿已经谢天谢地;如果还不能给学生一些人文的启迪和思想的乐趣,学生怎么会喜欢语文呢?


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很多,但教材脱不了干系。一篇“一眼洞穿”的文章,一般要分配两三个课时。你讲什么?有什么好讲的?只好“螺蛳壳里做道场”,挖掘,扩展,喋喋不休,这就是于漪老师批评的“碎尸万段”。


吴慧雯: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当个老师也不容易。


余党绪:再如中小学教材中欧•亨利的作品比较多。为什么呢?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小说从篇幅、主题和结构看,都适合做课文。你看,一篇小说三四千字,篇幅不长,情节上有头有尾,主题还很“正能量”,还有个让人津津乐道的“ 欧•亨利式”的构思。你看,简直就是为编语文教材写的。


吴慧雯:难怪很多老师上公开课都要选择《最后一年常春藤叶》。


余党绪:《最后一篇常春藤叶》确实脍炙人口,但认真想想,它就是一盆精心烹制的“心灵鸡汤”而已。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没有更多的想象、思考和理解的空间,因为太简单了,这就是一种爱,一种无私的爱。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这样的爱何以有这样的力量,作品显然开掘不深,与一流的经典还有相当距离。我觉得,这篇课文更匹配初中生的心智水平。高中生阅读,不就是“浅阅读”吗?


吴慧雯:说到“浅阅读”,您觉得,这与目前的阅读检测有关吗?


余党绪:学生在小学和初中阶段就已经接受了近乎疯狂的阅读训练。这样的训练,频繁到周有周考,月有月考,校有校测,区有区测;反复到答题已然成为一种本能;训练的量大到惊人,一学期的试卷已经到了以米论高度、以公斤论分量了。以前高中流行的碎片化、简单化、公式化和教条化的阅读训练,现在已经下移到初中了,下一步,大概该下移到小学了吧?


吴慧雯:很多家长反映,初中语文越来越像高中语文了。


余党绪:这是一个值得警惕的现象,因为它抹杀了不同年段的区别。阅读测试和训练,让学生从小养成了一种快读、速读、跳读的习惯,你给一篇两三千字的文章,学生会自动转化成“读头、读尾、捕捉关键词”的跳读模式。这个办法用来答题是有效的,但学生却养成了一种非常散漫的阅读习惯,就是“浅阅读”。


吴慧雯:余老师的话这让我想到了网络阅读。网络阅读,似乎就是一种“浅阅读”。在网络上,拿着鼠标东点点,西点点,没有思考的时间,被信息所裹胁。


余党绪:的确。机械的检测模式和网络阅读都在腐蚀我们的阅读教学。这也是我们今天的语文教学改革必须面对的现实。


但首先,还是要改进我们的教材。可惜的是,以前教材曾经尝试过增加一些长文,或者有点难度的文章,比如刘亮程的《寒风吹彻》,朱光潜的《你为什么会感到愉快》,据说有教师反映太长,太难理解,又被删了。教材编写为什么要迁就某些没有道理的抱怨呢?


吴慧雯:余老师的意思是,教材的立意还是应该高远一些,这样才能发挥引领作用。


余党绪:除了量与质的问题,教材在选文的比例上,也存在严重的失调,结构不合理,不仅有篇幅上的不合理,还有内容上的不合理。长文与短文、节选与全本,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而是一个比例是否得当的问题。高品质的短文当然要读;经典那么多,都读全本也不现实。不是说学生一定都要读长文,也不是说都要读短文,这应该有一个合理的结构。其他诸如浅文与深文、感性文与理性文、现代文与文言文、文学与实用文等,都存在着比例上的安排问题。


吴慧雯:说到经典,美国语文非常注重引导学生阅读完整的著作,这与我们似有不同。


余党绪:经典、名著在我们教材中的地位很可怜。教材大多都是节选,《阿Q正传》选两节,《边城》选一节,掐头去尾,断章取义。读片段,跟读全本能是一码事吗?看一个美人,只看她的脖子或者腰肢,能说领略了她的魅力?在艺术欣赏上,你要见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见全豹,既要多快好省,又要把握作品的精髓,那是不可能的。最糟糕的结果可能是:盲人摸象或曰买椟还珠。


吴慧雯:一生能读几本名著或经典,那是很幸福的事情。


余党绪:是的,读与不读,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品位、气质和个性。这就像读古诗,真正在青少年时期读一些古典诗词,人的气韵和表达都会沾上古典的雅致和厚重。有的老学者把这在幼年和少年时期积累的学问功底,称之为“童子功”。腹有诗书自气华,很多人精神上很苍白,这与读书有没有关系?


高中教材,还有一个比例上的失调,那就是感性的文章多,理性的东西比较少。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天天读《读者》式的小清新和于丹式的心灵鸡汤,他能有什么思想?还有所谓的高考范文。很多号称“范文”的文章非常陈腐,非常死板,其实与现在的高考阅卷也未必相符。不客气的说,那些凌空蹈虚的道德口号、大而不当的人生讨论、抽象虚无的哲学玄想以及矫揉造作的造势煽情,在上海的作文阅卷中,也是被鄙弃的。这一点,我对高考阅卷组充满了信心。


吴慧雯:量少、质次、结构不合理,还有其他因素影响阅读教学吗?


余党绪:当然有,比如教学方法也存在很多问题。总体说,我们的阅读教学的效率是很低的。





“思辨性阅读”:关注理性精神和思辨能力


余党绪:高中阶段,人的思维方式正在走向理性、逻辑与思辨,是理性精神和思辨能力养成的关键阶段。这是培养理性精神和思辨能力的黄金时间。很多家长担心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想,思维方式也是一条起跑线吧?


吴慧雯:余老师似乎特别重视“思维方式”,您在谈话中经常提到“思维方式”这个词儿。


余党绪:是的。思维方式是个中观层面的东西。过于宏观的东西容易空洞,过于微观的东西容易琐碎。这是我们教育的通病。比如我们的德育,太宏观,太高大全,又缺乏可靠的抓手和行之有效的方法,效果就不太好。但如果走到另一个极端,太微观,琐碎到像孔乙己一样,“回”字有四种写法,一定会陷入无聊。思维方式,恰好避免了这些毛病,它上与价值观相联系,下与知识相联系,可操作,可训练,可检测。其实,一个人的价值观,最终也是落脚在他的思维方式;学知识,大多也忘记了,但它会转化为我们的思维方式。就像学数学,有几个人还记得高中数学的那些公式?但我们辛辛苦苦的做的那些数学题,并没有白做,它已经转化为我们的逻辑思维和数学思维。


现在的家长们担心孩子落后,往往着眼于记忆力和理解力。其实,记忆和理解又是为了什么?说到底,是为了养成稳定的思维方式。知识可能被忘记,理解可能被修正,但思维方式却是相对稳定的。我的“思辨性阅读”,就是要培养学生的理性精神与思辨能力。我关注的是思维方式的培养与形成,而非知识的掌握和某个观点的灌输。


吴慧雯:余老师,您如何看待理性精神与想象力的关系?我看到您在很多文章中谈论二者的关系。


余党绪:近些年,关于中国学生缺乏想象力的议论很多。很多人将想象力与创造力联系在一起,认为想象力的匮乏不仅制约了国人的创造力,而且将影响中华民族的未来。


吴慧雯:网上有一篇文章,叫做《中国孩子想象力为何世界倒数第一》。文章将“影响20世纪生活的20项重大发明中,没有一项由中国人发明”归咎于中国人想象力的匮乏。


余党绪:我们的孩子缺乏想象力,这个判断大体上是客观和真实的。看一看每年的中考高考作文,那些作文千篇一律,万人一腔,显然缺乏想象力。但为什么缺乏想象力呢?


说科技落后是因为缺乏想象力,我认为是隔靴搔痒,没有说到点子上。有人说,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考的是想象力,激发他想象的,就是那只伟大的苹果。且不说这只是个传说。退一步讲,即便那只苹果真的砸中了牛顿的头,我们能将“万有引力”的发现归功于这只苹果“砸”出的想象力吗?如果牛顿没有寻求真理的热情,如果牛顿缺乏良好的科学素养,如果牛顿没有科学的思维方式,再多的苹果砸在他头上,恐怕也砸不出“万有引力”吧?


要培养出中国的牛顿,我们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过分强调想象力,会给人这样一个错觉:似乎有了想象力,牛顿就横空出世了。这样的误导反而会妨害我们去做一些更为基础性也更有价值的工作,比如培养学生的批判精神,怀疑精神,等等。


想象力之于科学,犹如灵感之于艺术。灵感很重要,但你要培养人的灵感,却无从下手。培养一个艺术家,肯定不是从培养灵感开始的。在我看来,培养人的独立精神和批判精神,远比想象力的培养迫切。想象力是与生俱来的,每个正常的儿童都充满了各种想象。我们要做的,是保护、鼓励和引导儿童的这种天赋。与此相反,理性精神则只能通过教育才能拥有。


吴慧雯:余老师,那么,什么是理性精神?


余党绪:对于概念,我们不能将它搞得很神秘。将概念搞得很神秘,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通病。理性,直白的讲,就是不盲从,不盲信,不人云亦云,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只唯是,追求真理,追求真相。


坦率地说,我们更缺的是理性精神。有外国学者称中国社会是“格言社会”,因为很多人将名人名言当做人生指南,却不去思考一下,这些格言是否合乎生活的实际,是否合乎自己的实际。你让学生写篇“细节决定成败”的作文,学生洋洋洒洒,将细节的决定性作用讲得头头是道;你再让他写“大局决定成败”,他同样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让你相信大局确实重要。到底是细节决定成败,还是大局决定成败?鲜有人去追问,去质疑。这就是缺乏独立思维和理性思辨。


吴慧雯:余老师,语文学科在理性精神的培养上有什么作为?


余党绪:首先是阅读应该多元化,应该开放。满汉全席也好,五谷杂粮也罢,都要吃一点。让学生在自主的阅读中,质疑,比较,求证,形成自己的观点。多年来,我一直给学生提供大量的不同的文本。比如教材有一篇《科学是美丽的》的文章,我就找了篇《科学并不美丽》的文章。不能让某一个观点左右我们的学生,这样形成的观点可能是偏颇的。我的“万字时文”系列、杂文系列和名著系列,在选文和解读中,都有这样的思考。


吴慧雯:余老师,是不是还有个事前筛选的事情?毕竟孩子小,缺乏独立的判断力,容易模仿,需要我们教师和家长的帮助。


余党绪:当然,这是教师的责任。但总体原则是多元和开放,尤其是高中生,他们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辨别力和判断力,应该信任他们。在阅读问题上,我是崇信“拿来主义”的。鲁迅说,面对古典与外国文化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自信。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先拿来”再说。


吴慧雯:余老师,我看到您有一篇文章,叫“读古人书,做现代人”。能否解释一下您的意思?


余党绪:我还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基于传统文化的理解,为了现代人格的养成”,比较集中的表达了我对传统文化教育的理解。对于传统文化,继承也好,弘扬也好,不是老师说了算的。学生能否继承,取决于他是否理解,能否发现传统文化的价值。有人号召读古典,说要将学生培养成传统的“仁人君子”,像颜回那“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听起来很不错,问题是做得到吗?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学生,非要学古人说话,学古人穿衣,践行古代的价值观,做得到吗?家长做得到吗?教师做得到吗?


吴慧雯:换句话说,对待先人,对待祖宗,对待圣人,我们都要平等。传统文化也只是众多文化中的一个“元”。


余党绪:是啊,孔夫子的话当然有道理。但是,靠两千多年前的老夫子,就能改善学生的道德与精神状况吗?因此,必须多元,必须平等,平等才能思辨,才能对话。这是对待传统文化的基本态度。


我自己有一个关于《廉颇蔺相如列传》的思辨阅读案例。蔺相如是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雄,这个当然没错。但很多人把他拔高成一个“高大全”式的无私无畏的爱国英雄,就恐怕就脱离了司马迁的原意。在自由阅读中,我的学生发现了蔺相如身上的一些矛盾。他在读“完璧归赵”的时候,反问我:这蔺相如不是在穷折腾吗?


吴慧雯:对于这样尖刻的问题,余老师您是什么反应?


余党绪:一开始我也不以为然。人的思维僵化是很可怕的,自以为是简直就是人的本能。但和学生一起讨论,我发现蔺相如出使秦国,确实有他寻找机会出人头地的个人考虑。否则,很多事情逻辑上讲不通。


吴慧雯:这篇课文我们都读过,想听听余老师与众不同的解读。


余党绪:任何解读都必须依照文本,脱离文本的解读,无论怎样富有想象力和批判精神,都是不靠谱的。我和学生的解读,都是遵照课文的。秦国提出以15座城池来交换“和氏璧”,实际上是空手套白狼,想强占“和氏璧”。在赵国存亡危机的时刻,蔺相如干了些什么呢?


归纳一下他的劝谏之词,不过是:

不答应秦国,不行;
不去个人,不行;

去个人,非我不行。


他的逻辑,仔细想想都有些莫名其妙。比如他说秦强我弱,不给他不行。怎么就不行了呢?按照他的逻辑,不给不行,那你就给他吧?可你到了秦国,又赖账了。他说若不答应秦国,咱们就理亏了,还是送过去让秦国人理亏吧。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诱使人家犯罪(“钓鱼式”执法)一样。最后他自告奋勇,说赵王你要是手下无人,就让我这个太监门客去走一遭吧。


吴慧雯:余老师的意思,是蔺相如有意促成了他的秦国之行?


余党绪:是的。,他肯定知道秦国人言而无信,其觊觎和氏璧是真,偿付15座城池是假;他更不可能不知道,答应了秦国再赖账,风险比一开始就拒绝还要大。老虎本来要吃人,你还要去撩拨它,挑逗它,它焉能放过你?但看蔺相如的所作所为,他显然把展示自己的人格魅力、语言才华和过人胆略看得很重。秦王见了“和氏璧”,风度确实是差了点,可也没什么过激的行为。结果,蔺相如借故要回“和氏璧”,且“怒发冲冠”,慷慨陈词一番,搞得秦王君臣面面相觑,不得不“斋五日”。可是人家按照您的要求“斋”了五日,你早就派人带着“和氏璧”跑了。既然这样,你带着“和氏璧”来干吗?这不是生生将人家戏耍了一番?究竟是谁不讲信用和道理呢?


吴慧雯:表面看,秦国倒是更守规则和礼节啊。


余党绪:是的。如果说蔺相如对秦王心存幻想,真以为拿“和氏璧”可换得15座城池,那蔺相如真是幼稚得一塌糊涂;若承认蔺相如早就预料到秦王的言而无信,那么,他这些过激的举动,哪里还有一点外交家的风度?简直就是过家家啊。


吴慧雯:那么,蔺相如究竟何为?


余党绪: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在维护国家利益的同时,为自己博取功名。


蔺相如是个门客,而且还是个宦者令的门客,若以常规手段出人头地,那机会真是万分渺茫。因此,蔺相如一直在等待时机,一鸣惊人,脱颖而出。你知道“毛遂自荐”的故事吗?毛遂说我是把锥子,你给我个布袋我就能捅出个尖儿;蔺相如干的更彻底,你不给我布袋也行,我自己弄个布袋自己捅出个尖儿。他把握住了机会,。其实,若一开始就拒绝秦王,哪里还有什么“完璧归赵”的功劳?


蔺相如是智勇双全的,表现在他看准了赵王的惊慌失措和六神无主,任由自己调遣;看准了秦国虽想占有“和氏璧”,但绝不会因此而悍然发动战争,;也表现在现场他的分寸拿捏得很好,该疾言厉色就疾言厉色,该慷慨陈词就慷慨陈词,撩拨得秦王手痒痒的,但就是下不了手。火候把握很好。善于调动现场气氛,善于制造惊悚事件,非如此不能爆得大名啊。当然,这样的“秀”,若没有过硬的胆量作底,人家没乱,你自己先乱了,像赵王似的,你还表演什么呢?


吴慧雯:余老师的解读很有意思。其实,战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代。那时的读书人敢干,也敢赌,他们的生命意识可能与我们不同。这样上课,我相信学生一定听得津津有味,也“辩”得不亦乐乎吧?


余党绪:这样的课堂学生当然欢迎。这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什么是“标新立异”?就是本来没有什么新东西,却故意装作有新花样,以此来糊弄人。《廉颇蔺相如列传》的这个理解,本来就潜藏在文本的逻辑之中。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这样的理解并不是我首创的,过去就有人提出过类似的观点。可见,只要尊重事实,尊重逻辑,不同时代的人都可能产生共鸣。


吴慧雯:那么,余老师能否进一步解释一下您的“思辨性阅读”?


余党绪:我理解的“思辨性阅读”,至少应该具有三个要素:


一是独立、自主的阅读态度,要有质疑的勇气和求是的精神;
二是思辨性的过程,就是边阅读边评断,边理解边质疑,边沉浸边反省,边批判边求证;

三是在比较与对话中形成自己的观点。


观点的最后形成很关键。你不断质疑,不断求证,但若不能形成自己的观点和判断,那么,你的思维依然还停留在零碎和片面的层面。说明你的思维还是有限的。形成自己的观点,是理性精神和思辨能力的集中表现。


我对“思辨性阅读”很有信心,我认为它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当前阅读教学的不足。






极限式阅读:我的“万字时文阅读”


吴慧雯:余老师,有多家媒体都报道过您的“万字时文”阅读。我感觉您特别强调“万字”。“万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余党绪:强调“万字”,确实有弥补课文的短小与单薄的动机。我在选“时文”时,刻意地偏重那些长一点的文章——“万字”是个大略的说法,一般是六七千字到万字左右。读这样的文章,需要学生精神集中,摒除杂念,思维清晰,思路明晰,前后关联,排除干扰,且需要有一定的人生体验、背景知识和逻辑素养。


吴慧雯:这样的阅读确实有别于散漫与随意的“浅阅读”。那么,除了篇幅,还有其他的选文标准吧?


余党绪:我在选文时,坚持三个标准:

首先,选文在思想认知上高于学生;

第二,选文在文化视野上宽于学生;
第三,选文在写作表达上要优于学生。


这就是我的选文标准。所谓“极限”,强调的就是这个高度与宽度,高到必须仰视,宽到必须遥望,只有下功夫,只有用心思,才能读懂,才能读透。


吴慧雯:能否请余老师详细介绍一下您的三条标准?


余党绪:认知上高于学生,这是我的第一个标准,也是最重要的。文章要有难度,但也不能太离谱,应该接近学生的“最近发展区”,让他们“跳一跳,够得着”。努力了还“够不着”,会让人沮丧和厌恶的。


再拿数学做对比。做数学题目,学生不会,就会去问老师,老师讲了他才明白。但你很少有学生来找语文老师,说,这篇文章我读不懂。读“万字时文”,就会有学生来找我,说:“老师,这里我确实不能理解。”这让我欣喜。


吴慧雯:是的,学生有疑问,教学才有价值,教师才有尊严。余老师,您在推广“万字时文”的阅读中,有没有遭到学生的冷遇?


余党绪:实验初,选过一篇《地下森林断想曲》,篇幅比较长,合乎我的标准,内容是森林里有大量的树木,经过几千万年、几百万年的积累变化,最后形成了煤,蕴含着厚积薄发、长期积累才会有能量爆发的意思——我让学生读,学生不感兴趣。我想,不能简单的责怪学生,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阅读趣味和审美偏好。如果内容对学生缺乏足够的吸引,学生就会疲倦。经过反复的调整,我的选文基本上做到了“跳一跳,摘桃子”。我的时文,带有浓重的“余氏”色彩。


吴慧雯:余老师,能否介绍几篇“万字时文”,具体解释一下您的阅读理念?


余党绪:周国平先生有一篇文章,叫《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讲苏格拉底被捕以后,他本可选择逃狱,但他主动选择了死。他说,作为雅典的公民,我认可这个法律,尽管我不认为他们处决我是正义的,但我既然认可了法律,我就不该逃狱。“苏格拉底的死亡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桩有意义的死亡事件”。苏格拉底的选择确实超越了俗人们的理解,超越了我们日常的、常识性的本能。于是学生就会想,为什么一个人能得生,却要去求死?这跟我们以前讲的殉道者还不太一样,他对生命与社会有一种理性的认知,而不是因为热烈而执着的信仰。面对死亡,苏格拉底的坦然与镇定是惊人的,这归功于思想的力量,精神的力量。他说: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这篇文章不仅观念上给了学生以深刻的刺激,而且娓娓道来,展开的过程非常清晰。在历届学生的反馈中,这篇文章都受到好评。


与此相呼应的,是骆玉明先生的《司马迁,关于生与死的话题》。按照世俗的观念,司马迁本该选择死亡,但他却毅然选择了“苟活”,用这个屈辱换来了《史记》的写作时间。司马迁的信念让我们敬畏:
你可以损毁我的肉体,却不能剥夺我的尊严与骄傲。
这篇文章有一股喷薄欲出的生命力量,读来颇有震撼力。


吴慧雯:两篇文章都涉及到生与死的选择问题,在主题上互相辉映。


余党绪:它们表面对立,而骨子里互相共鸣,最能引发学生的思考与质疑。我还选过几篇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讲述罗伯特•李将军的文章。李将军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军的总司令。将军并不赞成奴隶制,但他还是回到家乡效力。。,并没有黯淡他道德上的光辉。战争失败之后,李将军劝说他的士兵回家去种地或做工,不要进入丛林,参加内战,祸害国家和百姓。战后他创办了华盛顿学院,投身教育。在他身上,人性的复杂,,有了最佳的聚光点。


另外一篇涉及李将军的文章,是《阿灵顿和罗伯特•李将军》,更受学生欢迎。战争期间,李将军在华盛顿有一处地产,被联邦政府征用了。李将军是个败军之将,房子被征用了,在我们的观念里,他也就别想拿回来了。在古代中国,征战者战败了他的对手,就意味着对手的土地、财产和女人都归胜利者所有。,不仅意味着道德上的污点,更意味着经济上的彻底破产。但李将军的后代似乎不这样想,他们认为拿回属于自己的财产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于是他们与联邦政府反复打官司,索要房子的产权,后来他们终于打赢了官司。


吴慧雯:这文章实际上是告诉他们另外一种观念:法律是神圣的,人的财产不能被轻易剥夺。您列举的几篇文章,所传达的思想和观念确实超出了他们日常的理解。


余党绪:正是这样。再说说第二个标准。就是文化视野要宽于学生。这就要求老师的阅读量一定要大,你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得有一桶水。粗粗统计了一下,这十来年我积累了四五百篇时文。天下文章多多,但精品就有限了,而适合学生阅读的精品更为有限。除了日常生活中处心积虑的积累,有时候我也根据某个主题有意识的去寻找。那个感觉,用大海捞针形容有点夸张,要说百里挑一,却是实事求是。我希望自己做一个使者,做一个桥梁,做一个媒人,将最好的读物推荐给我的学生。


前几年,冯小刚拍摄了电影《1942》,人们通过这部片子知道了“中原大饥荒”。其实,早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因为灾难的关联性,我给学生找了这篇关于“中原大饥荒”的文章。


吴慧雯:我刚刚读了这篇文章,确实是篇好文章。,通过种种封锁,把灾区的真实状况报告给《时代周刊》;他还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渠道,。,他似乎并不知晓灾区的真实情况,污吏们封锁信息,甚至连赈灾的粮草都被他们给截留了。


余党绪:是的。,说中原灾区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很恼怒,也很震惊。这才开始重视实质上的救灾。从特定的角度看,。


这篇文章讲了一个道理:在灾难时期,民主和透明更重要。我们总觉得,战争年代,天灾人祸的特定时刻,实行高强度的管制可能更有秩序,更便于救灾。但这篇文章却告诉我们,赈灾需要动用很多方面的力量,信息的透明与民主的社会非常关键。官员的,信息的封锁,专制和不平等,会加剧自然灾害,这个“人祸”往往比“天灾”更可怕。


我的学生读了文章很感动,受了刺激,也很受启发。于是归纳出四个“读点”:


1、权利的不平等、信息的不透明、、,其背后是权利关系和制度安排的问题。
2、在没有重大灾害的时期,人们对民主的作用和意义往往缺乏直接认识;或许只有面对灾害的严重后果,人们才能意识到民主的重要。
3、对重大灾难的深刻反思,往往是社会改革、进步的重要契机。只有这样,“多难”才能“兴邦”;一个民族今天失去的,才能以明天的进步作为补偿。
4、。在重重阻力面前,他选择了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操守:尊重事实,直面权贵,恪守良知。  

吴慧雯:我理解您的“读点”,大概就是理解的视角吧?一个高中生能有这样的感受和理解,真的很了不起。


余党绪:时文的第三个标准,就是写作上的启发。阅读长文能够培养学生的逻辑展开能力。现在学生写议论文有个通病,就是缺乏逻辑展开的过程。议论文,贵在有思路清晰、逻辑严明的“议论”,这个是核心。没这个“议论”,还怎么叫“议论文”呢?


吴慧雯:我看到有一种作文模式,叫做“总结陈词式”,就是在罗列了一堆事例和名人名言之后,来一段总结性“陈词”:由此可见、总而言之,可以看出,综上所述,等等——由事实直接跨越到结论。余老师,您说的逻辑展开过程,就是要讲清楚事例与结论之间的因果关联吧?


余党绪:对啊,事例与结论之间,没有逻辑展开和因果分析的桥梁,就武断下结论,这其实是一种“文化专断”。这种简单粗暴的思维怎么来的?其实也是我们培养的。比如,老师讲完课文后,总要升华一下,深化一下,拔高一下。比如春游,写点美丽的山水,就上升到“爱祖国”的高度。其实,这个之间没有逻辑。爱祖国,不在于它的山很美,水很美。它美不美我都爱她,它有雾霾,有污水,我还是爱她,因为她是我的祖国。其实,学生只是热爱大自然,这是一个很朴素很亲切的感情,山清水秀,谁会不爱?如果非要上升到“祖国”这个高度,是不是看到雾霾了,就不爱祖国了呢?


吴慧雯:按照这个逻辑,推理出的结论确实不靠谱。如果孩子在英国留学,他沉浸在英格兰的湖光山色中,是不是该说他有国际主义精神呢?


余党绪:其实,中国人的议论文也有这个通病。比如《论语》,孔夫子的言论,多是一些为人处世的结论,告诉人们怎么做,但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夫子就是不说。这与苏格拉底式的“反诘”就不一样。苏格拉底一直尝试着用追问的办法,穷追不舍,让被问的人理穷辞屈,陷入窘境,从而知道自己的局限和无知,也促使他把问题往深里想。但孔夫子不这样,他只讲结论,不讲理由和依据。大概圣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吴慧雯:古代的议论文,好像更强调自己的结论,而不在乎解释这个结论。


余党绪:圣人将自己的结论强加给后人,老师将自己的结论强加给学生,学生将自己的结论再强加给别人。这很容易导致“文化专断”的恶习。注意,不是“文化专制”,是“文化专断”。每个人都可能陷入“文化专断”。比如父母教育孩子,只告诉他做什么,而不告诉他为什么,甚至不允许孩子问“为什么”,这就是“文化专断”。好的议论文写作,往深里说,就是培养学生讲道理的意识,让他们学会讲道理的本领,学会理性、辩证、具体、耐心的讲道理,学会与人分享自己的思想。这是培养民主素养的重要途径,也是培养公民的重要手段。


“万字长文”在这方面有自己的优势。一般来说,长文多依靠逻辑与思辨来展开,总体上倾向于理性化和思辨性。阅读“万字时文”,可教会学生逻辑展开的方法,知道如何由一件事,分析其中包含的逻辑,最后演绎出某个道理。前面提到的《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它的逻辑展开过程就很值得学生揣摩。


吴慧雯:余老师,我看了您学生写的“万字时文”综述,很震惊。真的没想到,现在的高中生竟然能写出这种水平的综述文字。能否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余党绪:“时文综述”确实是我的一个创举,我很得意。一个学期读了近20篇文章,读完就算了吗?这样岂不是很浪费?我终于想到了让学生在寒暑假写一篇“时文综述”,要求5000字以上。学生很害怕,就像当初要他们读“万字时文”一样。可假期结束之后,我看到学生的作业,却是那样精彩,那样出乎意料。有人按题材进行归类和归纳,有人按主题进行整合与分析,有人按自己的阅读感受来串联……


吴慧雯:我看到美国小学生作业,也有写长篇论文的。可见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


余党绪:学生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只要给他们以明确的任务和足够自由的空间,他们就能玩出各种花样来。


“时文综述”在思想、文化和写作上的整合效应非常明显。要将20来篇文章的主题、题材、表达等因素进行归类、归纳、比较、串联、概括、异中求同,同中求异……并不容易。在这个过程中,原先比较模糊、暧昧、摇摆和散乱的想法得到梳理,得到归并,得到确认,而思维尤其是逻辑思维得到训练,表达上也训练了他们的宏观把握与掌控能力。





经典细读,让经典滋润人生


吴慧雯:余党绪,您的经典阅读备受关注。最近您和黄玉峰老师关于《水浒传》的争论,是上海滩上语文教育的一道风景。但据我们的调查,中学生的经典阅读,情况是很糟糕的。


余党绪:经典阅读,一看敢不敢或者愿不愿花时间在经典阅读上,二看有没有能力指导学生读几本经典。前者是个认识问题和胆识问题,后者则是个能力问题。


我在高一、高二阶段期间,会用一个学期指导学生读一本书。比如《俄狄浦斯王》。这是一个两万多字的剧本,剧情比较复杂,但环环相扣,很容易读,而且罗念生先生的翻译很有功力。静下心来读,这个故事能读出许多意味深长的东西来。关于命运,关于罪恶,关于忏悔,关于责任,关于惩罚,等等,许多都是人类思想上的“原命题”,具有很高的涵盖性和辐射性。


吴慧雯:余老师,您是怎样引导学生读《俄狄浦斯王》的呢?


余党绪:我的经验,就是“读写结合”。不是一般的“读”,我强调“细读”。


《国家课标》负责人、北大中文系的温儒敏教授建议说,应该加强对学生阅读经典的考察,考察的方式可以循序渐进,先检测检测学生的细读情况。怎么考呢?不妨考考作品中的一些关键性细节,一问便知。这比问故事梗概更有效。比如你问《鲁滨逊漂流记》的故事梗概,大家都知道,不知道的也能编造;但如果你问,鲁滨逊动手作了很多东西,但有一样他做不出来,这是啥东西?答案是木桶。鲁滨逊发现箍桶是个技术活儿,它有弧度,接榫要好,严丝合缝才不漏水。这个细节,你不读是不知道的;一旦读了,也就很容易记住。


吴慧雯:我还记得鲁滨逊特别喜欢吃孤岛上的鳖蛋,这好像是鲁滨逊在荒岛上最喜欢的食物。


余党绪:看来您仔细读了《鲁滨逊漂流记》。要让学生熟悉一部作品,需要细读的功夫。我指导学生通过各种办法细读,当然有时间的话也可去看话剧演出。《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最著名的悲剧,甚至被誉为人类最伟大的悲剧,讲的是一个“杀父娶母”的故事。主人公俄狄浦斯王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一步一步陷入了命运的诅咒,犯下了“杀父娶母”的大逆不道之罪。


为了让学生熟悉故事的情节和内涵,我让学生以不同的“视角”讲述或“改写”这个故事。比如从剧场观众的角度来叙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有点像“推理剧”,观众一开始是被蒙在鼓里的,他是一点一点明白,到最后才真相大白的。
再如,以导演的视角叙述这个故事,以俄狄浦斯自己的视角叙述这个故事,以母后的视角叙述这个故事……,站在某个人的视角叙述这个故事,故事就会呈现不同的风貌。


吴慧雯:余老师,这实际上已经涉及到现代叙事学的一些理论了。


余党绪:当然,技术还是需要一些理论支撑的,教师要善于将学术研究的成果转化为教学的现实资源。除了视角上的转换,我还引导学生按照不同的“主题”来叙述这个故事。比如,如果将《俄狄浦斯王》看做是一部关于“命运”的戏剧,该如何叙述这个故事?显然,你就要突出关于“命运”的很多要素,无关的则可以略去或者回避。免得它们喧宾夺主。


再如“责任”。俄狄浦斯是否该承担他的罪责?俄狄浦斯在无意中犯了罪,他完全可以不承担这个责任。但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却主动的、勇敢地承担了这个罪责,惩罚了自己。这中间的逻辑是需要学生思考的。中国古代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典故,但让学生理解这一点很不容易,因为我们文化的主流,还是非常强调主观动机的。评价人,总要去问他的动机,他的出发点是否高尚,如果动机高尚,那么即使错了,也能得到谅解。批判一个人,也喜欢猜测人家的动机,这就是所谓的“诛心之论”。


《俄狄浦斯王》的逻辑就不是这样,无论你主观动机如何,客观上你伤天害理,你祸害了百姓,那么,你就该承担责任。我想,这就是一种思辨。我们的文化有时候过分强调主观动机,这是有问题的。很多野心家,就学会了欺世盗名的种种手段。虽然争权夺利,无恶不作,却举着道德大旗,宣称要拯救世道人心。这样的伪善,对于社会和文化的毒害是很深的。思辨的价值正在于揭示动机与效果之间的复杂的关系。


吴慧雯:余老师,您的意图,是在“读写结合”的过程中,让学生熟悉文本,理解主题吧?我感觉,这个过程,其实是在引导学生理解和思辨作品。


余党绪:通过这样一个细读、理解和改写的过程,学生基本上读懂《俄狄浦斯王》这个戏了,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些思考。据我所知,美国高中也用这样的方式来读经典,,有的学校甚至上演由学生再度创造的莎剧剧目。


这样读经典,自然要占用一些学生的时间。某种程度讲,这也是需要胆量和自信的。我确信,这样的阅读不仅有助于学生的成人成长,也有助于学生的考试,包括高考。《俄狄浦斯王》涉及到命运,真相,责任,承担,挑战,不屈服,忏悔,等等。这些关键词,算是人类文学的母题了。换个角度看,这些何尝不是高考写作的母题?其实,理解这些人类精神的母题,肯定有助于学生的高考写作。


吴慧雯:余老师,有没有这方面的案例?


余党绪:我们看看2013年的上海高考题。小吴,您推测一下,一般的理解会是怎样的?


生活中,大家往往努力做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但世界上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这种现象普遍存在,人们对此的思考不尽相同。请选取一个角度,写一篇文章,谈谈你的思考。

吴慧雯:人们之所以错过“更重要的事”,大概是因为目光短浅,或者利益羁绊,或者情感牵扯,这些东西让人变得愚蠢和狭隘,导致我们常常错过更重要的事情。


余党绪:你的概括很好。这样的理解,多在自我检讨,自我批判,要人们冲破利益、情感和认知的限制。但我的一个学生在读了《俄狄浦斯王》之后,发现俄狄浦斯有着自觉的忧患意识,也不乏勇气与智慧,但他每次做出自认为“最重要”的决定之后,都把自己更进一步的送进了命运的囚笼。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的学生苦思冥想,她终于想清楚了。其实,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每个人都必然的受到情感、利益和认识的限制,受到环境的影响,因此,没有人敢担保自己此时此刻做的事情一定是“最重要的”。人活在世上,我们只能做目前我们觉得最重要的事情,等到明天来临,或许你会发现,昨天做的事情真的不是“最重要的”,但那已经时过境迁了。从这个角度看,我们都是“事后诸葛亮”。


俄狄浦斯觉得他当时走的每一步都是“最重要的”,结果他还是遭了殃。为什么?因为他是“人”,不是万能的“神”,他只能看到他的今天,不可能看得很远,即使很远也还是有限度的。


俄狄浦斯的悲剧就包含了这样一个道理。他做的都是当时认为最重要的、最合理的、最符合道义的,但回头看,却未必是最合理的选择。


看到学生的作文我很兴奋,当时就在学生的作文上写了一句话来表达我的共鸣:


人性应该警惕,但不要诅咒。


吴慧雯:一个高中生能发出这样的议论,他的境界已经很高了,已经形成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了,可以相信,在今后的社会生活中,也不太容易被蒙蔽了。


余党绪:是的。高考阅卷组的专家告诉我,如果考场上有这样的作文,他会考虑给满分的。确实,思想让人卓越,理念让人超拔。


吴慧雯: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案例。真是应了一句话: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读了一本书,却思考了一连串的问题。


余党绪:经典确实有助于我们理解社会,理解人生,理解生命。人的一生,生活经验十分有限,但通过阅读,通过一种虚拟的方式,我们可以去思考一些生活中“够不着”的东西。比如“命运”这样的问题,很玄妙,很复杂,你去空想,是很难想清楚的。但通过一部经典来思考,就相对容易多了。再如人的“堕落和拯救”的问题,托尔斯泰的《复活》就讲得很清楚。


文学有一种虚拟的特质。世界是很复杂的,太多的问题纠结在一起,往往难以理清。但作家写作时,有意将很多无关的因素给屏蔽掉,集中思考某一个或几个问题。比如《复活》,托尔斯泰写的就是一个“忏悔贵族”的故事,他在选材和创作过程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对生活做了一些筛选和提炼,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和环境,都是为阐释“堕落与拯救”这个主题来设置的。这样的特质,恰好满足了学习者的需要。


你要思考“堕落与拯救”的问题吗?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想到《复活》。同样,要思考关于“命运”的问题,最佳的选择可能就是《俄狄浦斯王》;你要思考“苦难和罪恶”的问题,还有哪部作品比《悲惨世界》更合适呢?苦难和罪恶到底有什么关系?苦难有时候催生罪恶,冉·阿让在苦难中变成了恶人。他偷了块面包结果坐了19年牢,好,那对不起,我就比你更坏,我要搞得你们都不得安宁。他抓住一个机会,就逃狱,决心做个彻底的恶人。在受到主教大人的感化后,他决心做个善人。那以后,苦难反而催生了他的善良,显示了他人格的光辉。


吴慧雯:很有启发。高考作文写来写去,实际上离不开一系列经典命题,不是写人生,就是写社会,写文化。换句话说,通过让学生读经典,让“文学母题”和“高考母题”进行一次融合。


余党绪:我不否认我有我的功利考虑和追求。我不能无视学生和家长的现实需要,高考就是他们的现实需要。不过我的最终目的,还是让学生多读经典,让经典滋润他们的人生。


吴慧雯:余老师,最近您和黄玉峰老师关于《水浒传》的阅读,有一些争论。能否就《水浒传》谈谈您的经典阅读理念?


余党绪:我和黄玉峰老师关于《水浒传》的争论,涉及到很多教育的因素。黄老师希望我们的教育立意要高,再高些,这一点我是认同的。但就具体作品来说,我认为还是要就事论事,就作品谈作品,将人物放在具体的社会文化环境和生活处境中来思考。


比如林冲究竟算不算英雄呢?我的答案,林冲是个英雄。林冲有血性,更有理性;林冲冷血,但不嗜血。更重要的是,无论身处何种境况,他都有自己的底线,尊重别人的性命,热爱自己的家庭,热爱自己的妻子。这是一个有着正常的生命感觉和生活态度的人。在一百零八个人中,林冲是唯一一个叫我为之动容的人。黄老师说,林冲仅仅为自己复仇,并没有做什么对社会有价值的事情,不算英雄。我觉得,英雄一定要家国天下吗?一个人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淫,立身高洁,隐忍自处,不能算英雄吗?我肯定林冲,并不是迁就作品,迁就施耐庵,而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林冲是水浒人物中唯一一个值得我尊重的人。


吴慧雯:黄老师担心《水浒传》的复仇哲学和血腥描写会给读者带来消极影响,我觉得这个担忧还是很有道理的。


余党绪:这个我很认同。但在一个开放、多元的时代,,能做到么?不让学生接触《水浒传》可能吗?开放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你开放了,就不能禁;但你既然开放了,不同的东西就会进入学生的视野。比如学生也会读《悲惨世界》。如果你用《水浒传》的复仇原则去看冉•阿让,那冉阿让就是个弱智,就是个神经病了。沙威追捕他一生,多次将他置于九死一生的绝境,但当沙威落在冉•阿让手里,冉•阿让却将他给释放了。为什么呢?冉•阿让的理由是,沙威是警察,我是逃犯,警察抓逃犯,这是天经地义。你再去看看宋江杀黄文炳,就不是这样的逻辑。黄文炳也是个公务员,他发现宋江有谋反的迹象,非常尽职地调查和侦讯,但最后黄文炳失败了,宋江杀了他。不仅杀了他,还用他的心肝做了“醒酒汤”,还杀了他家老老小小,只剩下他的哥哥黄文烨,据说这个黄文烨是个大善人。将宋江的复仇与冉阿让的宽恕对比一下,谁的境界高?谁的人格更有感召力?我相信学生自己会思考,会选择的。这不也是一种思辨?


吴慧雯:余老师的意思,经典阅读也要多元化吧?


余党绪:是的。世界是复杂的。在中学阶段,我们还是要给学生一个开阔的、多元的视野。最重要的,是养成他们独立自主的精神和理性、思辨的思维方式,培养他们的选择能力。


我们要引导学生,但具体的选择,还是交给学生自己吧。






余老师给中学生推荐的书目:


1、《鲁滨逊漂流记》(笛福)
人类冒险险的天性,人类生存的意志和力量,绝境中的生命的独白、沉思和玄想……初中读好玩,高中再读有味。


2、《红与黑》(斯丹达尔)
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于连一样的野心,却也包藏着无法挑战的尊严。“野心”与“尊严”的较量,这就是于连的人生。于连用最集约、最耀眼的方式展示了青春的苏醒与沉沦。


3、《鲁迅杂文选》(鲁迅)

号称深刻的人很多,犀利的人也不少,但若要真正的深刻而犀利,还得学习鲁迅。


4、《万历十五年》(黄仁宇)

以新的眼光回望历史。习惯了教科书的人,一定会惊讶的问:皇帝竟然如此的无力?          


5、《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熊培云)
每个人都有个回不去的故乡。读此书,从精神回故乡,那个地方曾经是你父辈、祖父辈……生存过的地方,让灵魂回一次故乡。


6、《一九八四》(乔治·奥威尔)——让人冒冷汗的书。

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


7、《百年孤独》(马尔克斯)

让想象力受虐的奇书。一段时间里,让我觉得人生始终是灰霾的。


8、《悲惨世界》(维克多·雨果)

给我的心以久震撼的书。


9、《俄狄浦斯王》(索福克勒斯)

所有的哲学命题都可在这里找到征兆。


10、《通往奴役之路》(哈耶克))

那些声称引领人类进入天堂的,常常将人类送进地狱。


11、《天朝的崩溃》(茅海建)

作者的话:我不像许多人那般幸运,他们在历经苦难完成一部著作后,可以长舒一口气。自1992年年初起,我推开一切,整整两年,尝到了著书人都经受过的酸苦辣(没有感到甜),终于完工时,望着案上厚厚一摞文稿,心中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12、《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从卢梭到罗伯斯皮尔》(朱学勤)

这是一本让我醍醐灌顶的书,颠覆了好多自以为是习以为常的认识。


13、《帝国落日——晚晴大变局》(袁伟时)

历史在哪里扭曲,就要在哪里突破。其实,看历史看晚晴最合适。


14、《论美国的民主》(托克维尔)

认识一下美国。普及一下民主。


15、《呐喊》《彷徨》(鲁迅)

不用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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