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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诗歌是与不存在的爱人的对话(何向阳 行超)

2023-05-10 14:56:27


何向阳,女,1966年出生,诗人,著名文学评论家。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冯牧青年批评家奖、冰心文学奖等,已出版理论著作多部及诗集《青衿》。
 
行超,女,1988年生于山西太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职业媒体记者和编辑。先后在《读书》《文艺研究》《南方文坛》《上海文化》《中国作家》等刊发表评论文章若干,近年致力于当代作家的访谈与对话。
 
访 谈
诗歌是与不存在的爱人的对话
——何向阳访谈录

从古典文学到朦胧诗
 
行 超:您的诗集《青衿》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彼时正是朦胧诗盛行之时。实际上,这本诗集中的大部分诗歌,从审美特征、美学意象等角度看,都带有朦胧诗的印记。在您的诗歌创作过程中,是否受到了朦胧诗的影响?
何向阳:朦胧诗对于我的诗歌创作确实有影响。朦胧诗在上世纪80年代是巨大的存在,当时诗歌界对于朦胧诗有很多争议,但是对于那时候正处于青春期的我来说,是比较容易接受的,所以它对于我的早期创作影响很大。
整个上世纪80年代,我们处于一种思想解放、文学解禁的状态,这本身也与青春期的心理和情感状态很契合。但是,我的诗歌创作并不只是受到了朦胧诗的影响。我是在1980年初中时代开始写诗的。在朦胧诗出现之前,我的文学基础已经形成。尤其是1976、1977年,很多古典文学的书重新印出来,比如《红楼梦》《莺莺传》《白蛇传》《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等明清小说、唐传奇。,我们家的书被抄走,1976、1977年左右父母又去新华书店重新购买,他们把这些书拿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少女的如饥似渴阅读和求知的黄金期。很多古典文学的书籍,都是我当时躲在蚊帐里看的。《红楼梦》中宝黛的爱情故事,那是我最早受到的情感教育。
所以说,上世纪80年代是多元的。它产生了舒婷的《致橡树》《神女峰》这样在爱情中提倡男女平等的作品,但是这些元素事实上在古典文学中都已经存在了,它们之间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在上世纪80年代时诗人们又把它们重新建立起来了。


行 超:反观您当下的诗歌作品,我以为整体风格上与《青衿》是一脉相承的。依然是以抒情为主,追求真、纯、美。是不是可以说,古典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您的文学观和美学观?

何向阳:中国古典文学是一个大背景。这个文化背景在上世纪80年代的回归,对于中国文学其实很重要,当然这一点好像大家不多去谈它,理论上的关注也不够。作为创作者个体,我以为这一点于我而言非常重要。虽然上世纪80年代,我们受到西方文学思潮的影响和熏陶——现在我们谈上世纪80年代,强调的是文化的交流与改革开放,这一点对于文学成长同样重要;但是中国古典文学对于作家来说,还是有极强大的精神吸引力,包括中国古典文学对汉语言的要求和锤炼。诗歌语言追求的凝练、精致,不像翻译的东西很长很复杂,诗歌是精确的、顶级的、金字塔尖式的语言形式,这一点中国古典文学对我的影响是大于西方文学的。少年时期读李白、辛弃疾、李清照,读《古文观止》《古诗十九首》《唐诗三百首》,实际上都对自己有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不知不觉的,已经逐渐氤氲在自己的生命当中了。而生命中的感觉在一个创作者那里势必会落下笔墨的。比如,我在诗歌中相对追求平衡,当然也会写一些内在的冲突,比如情感的不平、内心的偏执,但是整体语言上还是相对均衡、平和的东西多一些,不失优雅,破坏性的东西少,等等,这大概多少都与古典文学的阅读有关。


行 超:在诗集《青衿》中,有一个很明显的抒情对象——“你”,而在不同的诗作中,这个“你”又表现为不同的身份:恋人、朋友……这个常常出现的抒情对象是谁?或者说,在诗歌写作时,您期待跟谁对话?具体的某个读者,抽象的人,还是诗人自己?
何向阳:这个问题很好。事实上我也常常被问到这些。所以有时候也会停下来想一想。在去年回答《文学报》记者提问时,我的答案是,诗歌是与不存在的爱人的对话。至今,我的答案仍是如此。当然,这个“不存在”是延伸的。一开始肯定是有一个确定的个人,后来这个具体的某人开始慢慢延伸,有些综合的、想象的成分,再后来,这个“你”开始有了自己的生命和命运。“他”具体又抽象,成为“我”反复吟咏、呼唤、塑造的某类人格的化身。
每个人的青春时代都有些暗恋的对象,但这个对象后来就不一定是某个具体的人,写作之中,“你”有可能是这个人的某一点和那个人的某一点叠加起来。一开始,我在写作中向这个人倾吐,但是可能他始终都不知道,可以说这是纸上的爱情、纸上的失恋。后来慢慢写着写着,对方就渐渐地抽象化了。比如我诗集里有一首《薄雪花》里面写到,“我想象你走在我右边”,在写作中,我实际上是自己进入了这个场景中去了。那个想象的文字世界美妙而自由。
现在回看,我的诗自1985年以后,这个“你”就已经开始抽象化了,是一种少女对男性的幻想,言说的是一个自己心目中理想男性的化身。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有承担、有责任感,引导我、与我并行的人,这些实际上都在完成着诗人“我”对对方“你”的塑造,把我心里认为优秀男性的特征都赋予这个“你”身上。这可能是一种自己希望对方拥有的品质,也是自己内心对于异性的精神要求。

最后,这个“你”又起了变化,成了“我”自己内化的人格,“你”变成了一种反观,是镜子中的“我”,是诗人自我的外化,也是自己内在人格的外投。所以正像你所问中包含的答案,与不存在的爱人的对话,其实也是在试图建立与自己精神世界对话的一种可能性方式。


行 超:《青衿》中的作品基本上是以爱情诗为主。相比起来,您后期的诗歌可能更多了一些对于生活或人生的理性思考。
何向阳:确实是。但不是刻意。也是后来集中后才发现的,爱情诗在我诗中占了约百分之九十的比重。记得2001年,随以王蒙先生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印度,在印度文学院与印度作家交流时,有位印度诗人曾问过这么一个问题:你们中国当代作家现在还写爱情诗吗?足见爱情诗在诗歌中的某种分量,或者是诗人对爱情诗的看重。我一样看重爱情诗,我看重爱情诗之于一个诗人,一如我看重诗意的表达之于一个作家。我最近写的一些诗可能视野更开阔一些。前几天刚写了一首《顺从》,是写对水的感觉的,不再仅局限于个人的情感世界,外部世界的、大自然的一些东西也加入进来了。但是又怎么可能说它不是爱情诗呢?是一种更大的爱。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我原来的诗歌基本上都是对象化的,人对人的情感,现在更多一些对大自然的。最近,我还给一个西南的诗刊一组《山海经》,有关于山、海、自然,内容相对丰富些。当然诗里还是有一个倾诉的对象,一个想象中的男性的倾听者,但是它跨越了星辰、生死、宇宙,不再是面对面的、一对一的、你与我之间的,而更像是多声部的,从原来的独唱、二重唱,慢慢变成了现在的合唱。也就是说,“你”与“我”之间,更大的宇宙的背景加入进来。“她”哪里是加入进来,而是原本就存在罢了。只是我们没去在意,或者,“我”一直是将“她”移情到了“你”那里。很美,“她”活着,借助“你”、“我”的血肉之躯。
 


在写作中给自己做减法

 
行 超:许多成熟的作家在面对自己年少时期的作品时,多少有些羞于见人的感觉。您为什么选择在近三十年后的今天,重新面对自己诗歌创作起点时的作品?这个时候出版它们,对您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何向阳:这本诗集中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我在1981到1993年之间创作的,1993年的时候,我曾经动过出版它的念头,但是最终没能面世。所以你看诗集中的序文还是1993年的。也保留了原来的样子。不改。很多人“悔少作”,尤其是写作了很久以后,不愿意展示自己年少时候的作品。但是,我觉得人有时候是需要一个来路的,需要在写作的这个漫长的马拉松的跑道上,回首看看自己最初的也是最真实的起点时的状态,不管它是歪歪斜斜还是端端正正。所以,我又找到原来的诗歌看了一遍,它们好像也在等着我这么做很多年似的。没有做任何修改,就像这本诗集的封面上说的,“一切还是开始的样子”,我让它保持当时最朴素的状态,哪怕这种状态是稚嫩的,不成熟的。
后来我也持续地写诗,只是产量一直很少。我的写作,一直属于产量不高的那种。之所以现在推出自己三十年前的诗,主要是想给自己的诗歌写作画个逗号。不是句号。我仍在写,而且写诗的感觉在我的所有文体写作中似乎越来越好。四十岁以后,觉得应该开始给自己做减法,我最早写诗歌,后来写散文、写小说、写评论、写专著,还写过几个电影剧本,有的发表了,有的还没拿出来,出版的书也有十几部了,几乎所有的体裁都尝试过。但现在觉得,还是诗歌最能体现自己最细致最美妙的心境,最能体现自我的最真实最幽微的状态。剧本、小说都是需要借助人物、故事、事件等等推进和演绎的,理论、评论也要借助作品实例和艺术史上的成见,而诗歌却可直抒胸臆,最简单、直接,不设障碍。
二十岁到四十岁,我的人生一直在做加法,四十岁以后,我越来越觉得应该做减法了。要找到自己最适合倾吐的、最快乐的写作方式。所以,我想为自己之前的诗歌创作画一个逗号,我想后面慢慢还会有很多逗号。这样你就可以在一个个的逗号组成的路标前,知道自己真正将往哪里去。今年11月,我会出版一本“截句”诗集《刹那》,写于近三个月;明年春天,还会出另一本诗集,那里囊括了我1993年以后创作的一些诗歌,更多的是近几年的近作了。可以说,时间和思索上都是《青衿》的延续。
行 超:正如您在1993年所做的《青衿·自序》中所说,“把诗作为心灵成长的一面镜子,而不是其他别种镜子,是难的”。近三十年后,回头看自己少女时代的诗歌作品,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站在今天的立场上,您怎么评价自己当时的创作?
何向阳:上世纪80年代有些东西被屏蔽了,在这一点,我很同意程光炜先生的解读,他说,也许那个年代还有别样的诗歌。我认为有,但是我们的文学史,哪怕是当代史,也是只说大概,不说生态的。我们现在看那个年代的诗歌创作,基本上提出来的就是朦胧诗,其他的更多的都被漏掉了。《青衿》出版,从可供研究的意义来讲,可能就是想强调一下被漏掉的部分。当时有很多大学生文丛诗丛、女大学生诗选,我的一些作品也被选进去过。当时有很多优秀的诗人,包括一些年轻的女诗人比如田晓菲,她后来嫁给了汉学家宇文所安,做学术研究了,她跟我差不多同一时代创作诗歌,也是很活跃的诗人。但是后来,这些曾经的校园诗人,由于生活得比较分散,许多人写作转型,没有能够最终成为一个流派,慢慢就散落了。
文学史是淘沙式的,它可能就承认一些突出的流派,以及这个流派里面的某些个体。我们当时生活在校园里,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纪,很大程度上是与外界隔绝的,评论家也渐渐遗忘了这些人曾经的诗歌作品。《青衿》的出版可能会告诉大家,那个时代不仅仅有朦胧诗,不仅仅有那些声名显赫的诗人。实际上,当时的年轻人也在思考,他们对生活、对生命、对人生也有自己的观察和表达,虽然那种表达不像朦胧诗那样响亮,不足以代言一个时代的思考,但这种更个体的、更散在、更不自觉的表达也是诗的,更可能是诗的,不应该被简单地遗忘、删节掉。从史的角度来看,我想这本诗集还具有这方面的意义。它不仅是提醒我个人的来路,而且同时告诉大家,别忘了在高峰和高原之外还有一些草甸,小草也在歌唱呢。各种各样的生态,完整的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生态,不仅是我们可见的高峰高原,还有很多其他的存在,值得我们重视。
行 超:《青衿》写作的那个时代,刚好也是校园诗歌和校园诗人最活跃、影响最大的时代。那时候有哪些诗人和诗歌,对您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何向阳:对,那时候的校园很活跃,思想的碰撞也很多。我们还成立了诗社,办诗报诗刊,我的诗大多初发于油印的校园诗刊。除了我们讨论的朦胧诗外,西方的译作也对我个人的写作产生影响。1982年出版有一本书《白朗宁夫人爱情十四行诗集》,方平翻译的。那本书在当时对我影响很大,白朗宁夫人的爱情和诗都那样有力,爱的力量让她最终站了起来。后来还有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的《索德格朗诗选》,北岛翻译的,1987年出版的一个薄册子,她的诗歌中那种高寒、自语的状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后来,大量读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作品,直到去年我才买全了她的全集,她对于生死、坚贞的思索,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震撼。现在想来,虽然1980年代整体上处于思想解放的时代背景中,但是我个人所喜欢的女诗人都是相对封闭的,尤其是她们在感情线索里,都是内向封闭的,这也奠定了我对爱情和情感的观念。这么说来,《青衿》的面貌,可能与此有关。
 


评论是向作家学习的过程

 
行 超:我以为,您的批评文字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女性批评的一种范本。它很好地发挥了女性批评家的敏感、细腻,使文学批评亦能以情动人。同时,在细腻的文学表达之外,更兼有理论视野和哲理性的思考。您认为批评家尤其是女性批评家,该如何处理直观的第一感受与理论知识、理性思考之间的关系?
何向阳:可以说,作为一个创作者,同时又是一个理论总结者,两种角色,写作时的内心是很复杂的,本来身为女性,擅长感受性强的、感性的思考,却闯进了男性的理论世界,这就会造成一定的分裂感。但好在,文学是一种情感发生学,它不像哲学,上来就是理论,它不是纠缠谁是谁非。在文学当中,是非重要,也不重要,更多的是善和美以及更多色调的东西。所以,女性做批评在根基上说没有很大的矛盾。但是的确是自己与自己做战,犹如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自己解构着自己。有自相矛盾的一面。
一个好处是,女性批评家在做文学评论时,可以将很多情感的东西放进去,而不必过多地担心外界的指责与挑剔。比如我在解读张承志的时候,就非常注重这一点。在之前的评论中,大家都关注于张承志和回族这个民族的强悍的男子汉的形象,但是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满腔热血、情感充沛的作家来说,我认为从情感上解读更容易进入,如果只是一味地用理论、理性去进入,可能会离他越来越远。
文学本来就是诗性的,我的作品评论和作家论也相对更关注侧重诗性表达的作家。前不久应《天涯》杂志约,为作家张炜的小说《狮子崖》写了篇评论,这部作品是他少年时代的旧作。我在写这篇评论的时候,就是从情感的角度进入的。我觉得,面对这样一篇有时代痕迹的少作,不能只是从理论的角度去分析,如果从“童心”上进入,就会离作家和作品更近一些。事实上,相比于已经成型的理论而言,第一感受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宝贵的。一个评论家,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专业读者,其实要对自己保持警觉的正是“训练有素”,所谓的专家眼光是养成的,但比这眼光更重要的是文学初心,就是你在阅读时被文字所打动。这个初心如若没有,那就是评论匠人,我一直提防着自己走入这一陷阱。
行 超:许多批评关注作家的知识背景、成长环境,您却很关注作家的人格,比如对张承志及其作品的研究,就很好地从理论的角度阐释了“文如其人”。此外您还出版过《人格论》,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国内这方面文学研究的空白。为什么对这一话题特别关注?
何向阳:我父亲和我说过许多关于文学方面的话题,技术、生活、修为,但他有一句非常打动我也影响我写作的话我至今记得,他说作家最终拼的是人格。作家拼到最后,拼的不是语言、文字,甚至不是性情、性格,而是人格。所谓文如其人,你的作品写出来是什么风貌、状态,其实是由你的人格决定的。人格这个问题,说神秘也神秘,说简单也简单,一个作家在作品中最终把自己塑造成什么样的人,是很难掩盖和虚构的。比如,文集全集一出来,大家都能看到这个作家本人的人格和内心世界,因为这边隐藏的东西,那边也会暴露出来。
我认为,评论作品就是评论作家,不仅是简单直面的,更是多棱完整的。现在我们很少再说人格这个词,觉得它很过时。但其实,对作家来说这是很重要的问题,你是什么样的人格,什么样的道德水准、艺术格调,最终都会在你的文字中反映出来,文字打散了再聚合起来,就是这个作家。所以,一般情况下,我选择做作家论都是比较谨慎的,只有那些对胃口的作家,我才会去做。写评论是向作家学习的过程,从对方文字中会学到自己所缺乏的。我想,这正是评论的另一意义所在。
行 超:您的批评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重视具体细致的文本分析,比如对莫言《拇指铐》的分析,以曾卓为代表论及20世纪中后期的潜在写作等等。就我的观察,目前大部分文学批评习惯于高屋建瓴,涉及的流派、理论、方法很多,却往往梳理文本,也就是不及物。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何向阳:我的专业是文艺心理学,我读研究生时正是西方的文艺思潮大量涌入的时代,理论的视野一经打开,就会对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与方法产生影响。曾经有一段时间,西方的符号学、精神分析等理论,都对我们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些理论确实很开阔视野,它们打破了社会学的一种看问题的角度,能够有比较,同时也能够更深入,比如当时面对残雪的作品,精神分析的方法就很好用,你只需要设一个框子,把作家放进去就可以了。但其实,这种方法恰恰是简单的方法,对于一位丰富的作家而言,相当于削足适履。当时有一个画家曾经提醒我,搞评论千万不要从符号到符号,这样的评论家成不了大家,因为他永远创造不了自己的东西,哪怕是印象式批评也比这个有价值。当然,印象式批评也有它的问题,它是没有经过提炼的,往往被抨击为缺乏理论思维。但是现成理论“拿来”的问题也很大,就是可能不再去要求自己作为一个理论家去思考了,就是可能会变成某种理论的简单执行者。而一旦变成理论的简单执行者,那么你就离理论越来越远了,同时也远离了作家;更为可怕的后果是,你付出了本来可以成为原创批评家的代价。原创评论,就是说评论作为一种文体、一种写作,不仅提供对文学的解说,更是一种独有的思想的传达。如果你的评论里没有了这个“独有”,那么很难成就大理论,更遑论大家。“独有”从哪里来,只能是对文本的提炼,这种及物的本事,看似简单,的确是需要严谨的修炼的。我一向认为,对一个作家的尊重首先是尊重他的文本、珍视他的作品,字里行间的东西都需要精读细读,任何对文本的删节、扭曲,都是对作家创作的蔑视。
十几年前,为莫言的多部短篇小说集写篇评论,我在仔细阅读了他的作品之后写了近一万字的评论《一个叫“我”的孩子》。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很多孩子,这个孩子有一个共名“我”,出走的、无家可归的、饥饿的、挨打的、受委屈的孩子,而且每次,这个孩子的出现都是以“我”的名义。我认为,他作品中那些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吃煤渣的“我”,都跟叙述者本人有精神联系,而且很大程度上应该是与作家童年的精神创伤有关系。同时,这个孩子“我”的形象也反映出作家儿时母爱的缺失,包括后来他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蛙》等作品中,都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比如母亲、姑姑。当然还有更早期的《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那个姐姐,可以看出,他对于呵护他的女性是很渴望的。这些发现不是我硬加的,而是从莫言的作品中发现的,是有文本出处的,是有引证的。这篇评论后来莫言看了也比较认可。我也在想,为什么后来他写出了《蛙》这样的小说?从根源上看,与他早期对孩子的关注有关系,这其中包含着一个从“我”到“我们”的精神线索。莫言在童年时期经历了那个时代的身体的饥饿、情感的饥渴,也会让他在文字中一直要找到一个强有力的女性的形象,或者说是一个母爱的化身。所以到了《蛙》,他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对更多的弱小生命的惜护。从文本出发,会发现很多作家本人可能也没有意识到的问题。追根溯源的话,每个作家都能找到他最早关注的源头。
这样做批评对于我就一直有吸引力。写诗是直抒胸臆,做理论批评是侦探式的,要从一大堆原始材料中找到最精确、最有意义的东西,然后再从中过滤,寻找线索,然后你就可以一下子进入一个跟你毫无联系的陌生人的内心世界,在其中进行勘探,与他交谈,和他成为朋友和知己。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对智力的挑战。同时,也由他人的文字更多地了解人性的更深的方面。这样的生活,难道没有意思吗?的确,作家教给评论家的,比评论家想象中能够得到的更多。
 


创作与批评相互滋养

 
行 超:与大多数以理论分析和哲理思考的批评文章相比,您的批评文字以感性见长,有细腻的观察和作者的体温,语言中充满诗意,这是否与您的诗歌写作有关?
何向阳:肯定有关系。好的评论家都是在他的文字中寻找诗意表达的。以前我在写评论时没有明确的意识,这种影响应该是潜移默化的。现在,我在写评论的时候会自觉地把诗性的东西加进去,只有这样,才能让读者真正感觉到他阅读的是与文学有关的东西,而不是别的。
行 超:事实上,您说的这种诗性的评论,恰恰是当下文学批评中最缺乏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大部分评论都是学院派的、期刊腔的,那种有作者体温的批评文章在现在是特别可贵的。
何向阳:你说的这个现象确实存在。但我也看到,目前也还是有一部分批评家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坚持着这种诗性的批评。比如郜元宝、、李建军等人的文章,他们能够把散文的性情、性灵这些中国古典文化中非常丰富和珍贵的东西放进去。实际上,这样的写作才是真正强调了作家个人的性情和文采的写作。
行 超:虽然并不主张将女性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或是男性的对立面去关照,但事实上,女性作家、批评家在写作中确实会有某种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很容易走向两个极端:一是格局狭小、不加节制的喃喃自语,二是为彰显独立平等而导致的张狂和自大,这应该是女性写作者特别应该警惕的两个问题。您的《夏娃备案:1999》提供了女性批评的一种视角:从具体作品中具体的女性人物入手,观照的是女性的现实处境和精神困境。您是如何解决这两个问题的?
何向阳:对于我来说,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古典文学和文化的校正。我本身就不是个很激烈的人,我的激烈最多也只是在文字中。在外在状态中,我还是平衡能力比较强的。文字中我觉得可以谈具体的问题、谈自己个性的想法,但是我不愿意把它放大到极端。女性主义这个名词,我还是比较喜欢前两个字,一变成主义,就删节了其中很多多元的东西,变得比较干煸、僵硬和冷。在诗歌创作中,我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喃喃自语的状态中去,我的起步其实是有一点喃喃自语的。十几岁时候的少女情怀,很容易陷入自恋的状态。对这个问题的平衡,在我看来,理论修养是一个很好的矫正。通过理论学习,我的视野放大了,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世界,还有张承志的世界、莫言的世界、残雪的世界、贾平凹的世界、张炜的世界……太多了,那些他们提供给我们的世界是那么的不同,而且各具魅力,我看到了乡村的、都市的、男性的、女性的、群体的、鬼魅的、神奇的世界,对自己相对封闭的个体生活而言,是一种积极的打破。所以我说,写评论的过程其实是向作家取经、学习的过程,理论批评在这方面又回过头来滋养了我的诗歌写作。
行 超:您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批评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您比较欣赏的女性批评家?
何向阳:也有不少我欣赏的女性批评家。在国内,我比较喜欢季红真那样的文学批评,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就看过她的《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很大气。近年来她的主要精力放在做学问上,对张爱玲、萧红等都有很好的学术发现。美国的女批评家苏珊·桑塔格也是我很喜欢的,她不但对文学有所贡献,而且对电影、摄影等多种艺术都有所发现。她的视野非常开阔,在很多领域都能够提出自己的见解,而且她的见解在这些领域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另外,法国的西蒙娜·薇依是一个对神学有深入研究的哲学家,但是她从来不加入任何教会,一直是在研究神学的东西,始终保持客观的立场。在我心目中,她们都是很优秀的女性批评家、思想家。
行 超:《青衿》的后记中提到:“八十年代,曾被称为文学的黄金时代,这一称谓适用于许多人,但不适用于我。我的黄金时代尚未到来,或正在到来。”那么,对于您个人来说,哪个时期是真正的黄金时代?
何向阳: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的黄金时代可能正在到来吧。目前这个阶段,我的创作愿望和状态都比较好。上世纪80年代,确实塑造了一批非常优秀的诗人、批评家和知识分子,但是我当时年龄还小,个人的创作也还在一个低语的状态。现在,我的心智、年龄、准备、眼界都较为成熟,可以说正在迎接黄金时代的到来,我也期待它能很快到来。

[责任编辑 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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